Ep56. 等我送棵樹俾你

最近覺得自己的文字過份理性,雖然在podcast裏聲音、音樂能夠帶出行文之間表達不了的感情,但說白了這只是後天加工上去的效果。如果要好好品嘗生活帶來的啟發,除了理性分析之外,也需要點感性地記錄,才來得深刻。剛好在這段沉澱之時,睇到大家在連登有關podcast的post對我的抬舉(嘿嘿),我就更加覺得我要寫、製作多啲更好的作品。放心,我沒有自視過高,我不期望自己的作品是甚麼藝術品,但起碼需要言之有物、令人咀嚼回味。

怎麼會有這樣的想像呢?事緣上月肺炎隔離康復期間,整天昏昏沉沉的,發燒、咳嗽、頭暈、聲沙。最差的時候行幾步就感到滿天星,螢幕裡的字好似董啟章的《香港字》般,郁來郁去咁。書看不了、電視唔想睇、音樂越聽越暈。我能做的只是畫畫,把日常生活覺得可幸的事畫低。男友從小畫畫,畫功比我好,真的把東西畫得像真一樣。但他卻說,我的畫雖然不寫實,但彷彿能看到當時的感情。那種把情感抒發的過程實在很addictive,思緒迷迷糊糊之間,借筆尖揮灑感覺。於是我便想,也許自己的podcast亦可如此。在完成此稿之時,在黑窗里歇腳時巧遇高行健的《文學的理由》,其中讀到他說:「我以為語言的本性不在於描寫。語言不像繪畫這樣的造型藝術,無法去勾畫一片樹葉的形狀和色澤。用語言作這種描述,愈精確這樹葉便愈難以辨認。語言不能複述圖像,只能提醒、暗示,喚起人已有的經驗去聯想。」我想這就是我一直以來podcast想堅守的creative direction!當然我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可高攀為文學,但同樣道理:要是我直白地寫,每一集大概一句就可帶過,但我希望能夠take audience into a zone,有我自己稱之為emotional residue的餘韻。他又說:「語言的樂感極為重要⋯⋯我寫作時總先選好要聽的音樂作品,是音樂幫我進入寫作需要的狀態和情緒中去,找到語言的韻味和節奏。」如果我把文字轉化成音樂和聲音呢?又會否有另一種化學作用?

這個幾月我反覆重聽Serrini的《樹》MV,最後的短詩讓我為之驚艷。寥寥數字,在配樂襯托下流露的感情,可以說的,說了;說不出的,沉默地也彷彿說了。雖然我沒有切身共鳴,那說與說不出之間的留白卻繞樑三日。我希望我的podcast也能產生如此的化學作用,把文字、聲音加音樂的input,轉化成像詩一般令人回味的output。於是我便花了好多時間找尋靈感,下意識能想到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學賞詩。而且要是關於大自然的詩。我把手頭上看的《Omnivore’s Dilemma》、《Seven Days in the Art World》、《Ways of Seeing》都放下,改為讀詩。

開始時讀英文詩,但我沒有去過阿爾卑斯山、沒有感受過綠草如茵的美麗農場、沒有浸淫在四季分明的歐陸氣候之下;也沒有在白濛濛的月色底下看澄明的湖水。好,還是讀讀中文詩吧。但何處入手才好呢?我便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「尋詩之旅」。太雄偉磅礡的詩,不了,我只是小小人家讀不懂國家興亡的感慨;太精細雕琢的修辭,也不了,我讀不懂當中的神韻,畢竟我的文學根基不好。讀唐詩嗎?好像跟自己遠了些。作者是誰誰誰,我一個也不認識,感覺自己像識字文盲一樣。找遠在天邊不如讀近在咫尺,何不讀讀香港詩?OK! Challenge accepted。對一個文盲來說,能找到一本詩集已經算好了。But it’s ok,世間萬般問題,大多走一轉圖書館便能解開一二。

那個炎熱的星期六,圖書館剛剛捱過數個月耐人尋味的所謂「防疫措施」後重開。午飯後我摸摸肚子,一支箭的衝去書海,希望在睡意來襲之前找到甚麼好書。我忘記了入圖書館也要過關斬將,先要安心再睇針咭,係呀你唔打針就唔配睇書呀發神經!一波三折下終於可以聞聞書香。茫茫書海,我在電腦面前輸入數字:「香」「港」「新」「詩」,抄下大概的檢索書號「850」即可。我沒有想找特定的書目,所以約略的檢索號碼已經是好開始。我到了書架,左翻右揭,被董橋的《今朝風日好》的封面吸引了(so pretty that it’s very distracting),也尋到了黃燦然主編的《香港新詩名篇》。我翻開書,上次被借出已是2018年。導言說:「這是一本以中學生、大學生和一般詩歌愛好者為對象的香港新詩選⋯⋯我尤其希望,一些平時愛看書但不愛看詩尤其 不愛看香港新詩的讀者,也能喜歡它。」Got it - this is me! 主編然後說:「很多人害怕詩,以為詩太深奧⋯⋯事實上詩是對心靈的深奧的不倦探索⋯⋯(讀詩寫詩)就是要求你打開心靈,更多地靠直覺去感受,而非知識、算計、謀略。」聽上去很welcoming啊,起碼我覺得自己跟識字文盲的距離遠了些少,便開開心心地抱著書走了。

這本詩集於零七年出版,把詩以年代區隔,由30年代、40年代,一直到00年代。每首詩既有文本之餘也有編者的解讀,對我這個初學者來說非常有用。我最高興是主編說:「讀者不必按照我的思路去理解一首詩,而僅僅把我的評論當作是你讀完這首詩後有所感,想聽聽別人說點什麼,跟你分享一下⋯⋯就是我們讀完一首詩後意猶未盡,想找個讀過這首詩的人聊上幾句⋯⋯讀詩像交朋友或談戀愛⋯⋯這也意味著,打開這本詩選,有些詩人你一看就喜歡,另一些你本能地排斥。」那好,原來我也有喜愛討厭詩的權利!導言裏亦解釋什麼是香港新詩和香港本土詩,例如香港新詩是在香港寫的中國新詩,內容可以在廣州、北京發表而意義無差;而香港本土詩則具有本土性,有對香港生活、經驗沉澱後的回憶和結晶。例如主編說崛起於70年代的香港詩人寫香港的城市街道,郊區山水,每個地名、街名,加上夾雜方言等都令詩更有親切感和代入感。我相信這些定義必定有很多ongoing discussion,而詩集裡也沒有每首詩細分是香港新詩還是本土詩,但起碼都好似識多少少嘢咁!

之前提到Serrini的《樹》,再讀詩集,我發現自己直覺對所有與樹有關的詩都很介懷。詩集裡黃茂林的《榕樹》:「我瞧著 那棵巨大生命的榕樹 / 享受着它在泥土中 那份清閒與安寧 ⋯⋯ 事實上,我們更喜愛它深埋泥中 傾訴的半截身體 / 但也沒 有理由說出你不愛它 伸枝吐葉的上半身」。我便想起,在堅尼地城海濱公園的入口,那棵為人遮蔭的樹。每次散步路過,我總小心翼翼不要踩在它的根上。每次見面,它的根部便多斷一截。到了上星期,它 在泥上的根甚至消失了,明顯有被截肢的傷痕。這是我覺得城市樓宇之間令我覺得最嘔心的一部分。在城市裡,我們和樹的關係is purely transactional。你有你生存,我有我行路。你就是被用作「綠化社區」,為我們吸走二氧化碳。呼之即來,揮之則去。隨便把樹種在路邊,要求它們在十號風球下穩如泰山,但又只給他們丁屎咁多位生根。如果阻住我哋咩?咪踩斷條根囉。What is our problem? 你知道樹的象形文字是一隻手在右邊,手持樹苗栽種的情景嗎?原來人竟然是樹的一部分。但現今我們說起樹,經常把它當成事不關己一樣。樹是樹,人是人,各不相干。

說起根,最近也在讀香港文學館編製的《我香港,我街道》。書把文學作品依地區分類,《港島》一章入面有黃怡的《根深》,故事以香港大學般咸道外牆的石牆樹作背景,主角是一位極度以自己為中心的女生被悔婚的故事。「氣根垂落成千成萬」,主角在那兩棵細葉榕下在盤纏的樹幹上眾目睽睽與未婚夫拍婚紗照。「婚紗照這種將為千秋萬代記錄愛情頂峰的證據,總得包括一些歷史悠久的事物作永恆的意象」。於是在悔婚後,女生每次行過都用鎖匙恨刮樹的外皮,恨不得把樹斬下。她恨樹的永恆,她以為永遠都要在樹的羞辱回憶中度過。但出國後回來,竟發現政府隨便地便把80年的老樹連根拔起,一夜之間消失。「砍樹是犯法的,除非砍樹的人是政府⋯⋯連那裡深入牆壁和地底的樹根都被挖走處死了,就再也不會有那兩個巨大的證人。」

總結這一個月的讀詩讀文學之旅,我讀到作家怎樣把情感投射於靜物上,而靜物又如何能為我們帶來啟發。這需要留心身邊的風景、事物,也要反覆咀嚼心中所思,間接增加生活的厚度。我希望我的podcast也以這個方式陪伴大家。在此分享詩集中第一首令我感動的詩,是舒巷城在1946年在遼寧寫的《看海》。當時他離開香港走難:

原諒我,沒帶著誰來看你

看你這海,在日將落而未落時

與天際的雲帆同接黃昏之美。

望著你悠悠的波光

我本該心曠神怡的,在這個島上

你遼闊,不過就是空寂了一點兒。

你知道我家的門前也有海呢

--狹窄的,但船來船往的;

就在那裡,我曾帶着青春

神往於遠方。如今我來了

相識那麼些日子了

我不能不告訴你,海,你可愛;

然而我的根還是深深的

植於老家的那個「地角」

雖然明天,我也許會夢抱它

在另一個天涯。

送給離開家鄉的書友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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